第221章 圣诞结
第221章 圣诞结
圣诞夜。 石澳大浪湾道,冬日海风似刀锋凛冽。 当齐诗允的座驾缓缓驶入「No. 8 SHEK O」那气派非凡的铸铁大门时,透过车窗望着那座在夜色与灯火映照下更显恢弘的宅邸,她的心跳和呼吸都为之一滞。 这座背靠龙脊,坐拥无敌海景,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绝世大班屋,其历史可追溯至上世纪早期。由澳洲归来的雷氏先祖聘请英籍建筑师设计,历经三代扩建修缮,融合殖民时期的恢弘与现代主义的简约,如今再看,也毫不逊色于本港众多斥巨资修筑的奢靡宅邸。 就是这里。 这里是雷宋曼宁的居所,也是雷耀扬度过了十七年的「家」……更是那个…下令杀害爸爸的元凶曾居住过的地方。 车胎碾过精心铺设的私家车道,仿佛碾过她心头的旧创。 女人下意识抓紧方向盘,即便车内暖气很足,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直窜头顶。 落车走进高大白色廊柱撑起的宽阔门廊,入口处,是两扇取自意大利古老教堂的雕花橡木门。 踏入灯火辉煌的主厅,内里已是衣香鬓影,笑语喧哗。 爪形水晶吊灯光芒落在光可鉴人的卡拉拉大理石地板上,空气中,浮荡着一种混合了蜂蜡和稀有木材的独特味道,仿佛是历经数代财富与品味沉淀后的气息。 齐诗允脸上挂着完美的社交笑容,应对着各方投来的目光和问候,内心,却如履薄冰。 吊灯璀璨,耀目碎光折射进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。 然而无人知晓,她每走一步,都仿佛能感受到这地砖下可能浸染着的冤屈血色,身边那些谈笑风生的宾客,在她眼中,仿佛都成了依附在这座由罪恶堆积起的财富堡垒上的幽灵。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内陈设,扫过每一件昂贵的古董家具、每一幅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真迹…可这一切奢华,有多少是建立在无辜者的尸骨之上?而现在,自己却要以宾客的身份,强撑笑意,站在这片她本该憎恶与摧毁的土地上。 雷宋曼宁作为人群中最夺目的焦点,很快引起齐诗允注意。 剪裁贴身的墨蓝色塔夫绸礼裙衬得她样貌愈发明艳,肩上半搭着一条色泽油润饱满的玄狐披肩,绰约风姿中,更显其雍容气质。 一瞬间,目光交汇,隔着距离两人都相视一笑。 中年女人亲昵上前,邀对方跟在自己身侧。 继子雷昱明携妻儿去欧洲度假,这样的缺席,显然让女人心情松弛不少,谈笑间,也多了几分平日罕见的随意。 “诗允,来,跟你介绍下,这位是刚从纽约回来的Judy,Burson现任首席公共事务官,明年起开始接手亚太地区的业务。” 齐诗允莞尔一笑,礼貌与对方引荐的高层握手寒暄,乖顺地接受来自雷宋曼宁的照拂。 但她能感觉到,雷宋曼宁今晚对她的态度,与之前几次接触有了微妙却明确的不同。 那种隐约的探究、欲言又止的复杂,被一种更为标准也更为疏离的客套所取代。仿佛两人之间那层略显亲近的薄纱,被无形地抽走。 而这一切,源于数月前那通深夜电话。 那夜雷耀扬破天荒致电自己的郑重警告,至今都言犹在耳: “……警告你,离她远点。你的欣赏和关怀,她承受不起,我也不允许她承受任何意外。” “保持你现在的不知情和同情者姿态。她愿意和你来往,纯粹是工作使然。请你别越界,别试图去点拨或暗示任何事。维持现状,对谁都好。” “雷家欠齐家的,是血债。但这笔债,不该由她一个不知情的人,用这种方式来讨,或者来还。你明白我的意思……” 这是亲生仔几十年来,第二次主动联系自己,语气却是毫不留情面的冒犯,可这反而…激起了雷宋曼宁更深的好奇。 她不信,或者说,不完全信。 雷耀扬如此紧张地划清界限,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的保护。那么,何不亲手测试一番?若齐诗允果真对过去不知情便也罢了。她们维持这表面的“合作”关系也无可厚非。 可若她知情…那这场游戏,就更有趣了。 他看似是为齐诗允构筑屏障,实则也将对方原本一些模糊的试探和计划打乱了。当时他笃定地说“她什么都不知道”,是真是假? 如果是真,那齐诗允的接近就少了最危险的那层动机。 如果是假…那这对夫妇,一个在明处与她周旋,一个在暗处凌厉警告,倒还真是…绝配。 可在这场豪门与血腥交织的泥潭里,谁又能真正保护谁?雷耀扬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,护住那个看似坚韧实则命运飘摇的女仔? 望着身旁神情无懈可击的齐诗允,雷宋曼宁轻抿一口杯中酒,心情复杂到极点。 应酬几巡,酒至半酣。 中年女人微微扶额,带着几分薄醉对齐诗允浅笑道: “可能是年纪大了,饮几杯酒就觉得累。” “诗允,你随意,当自己家就好,我…想去露台透透气。” 她以微醺需透气为由暂离,又对贴身秘书低语了几句,维持着一种怪异的吊诡。 她知道齐诗允会好奇,会想探索这宅邸。 而她,已经为对方「准备」了一个去处。 望着雷宋曼宁渐渐远去的背影,齐诗允短暂松了一口气,卸下些许不必时刻伪装的紧绷感。 女人端着酒杯远离人群中心,沿着挂满艺术佳作的拱形走廊信步而行,心中的警惕性还是因雷宋曼宁的冷淡态度而时刻紧绷。 但当她走到二楼一条僻静走廊尽头,脚步突然停滞。 这里有一扇虚掩着的房门,门缝里透出些许温暖光亮,像是这觥筹交错的喧嚣世界里,唯一的僻静之地。 齐诗允犹豫了一下,或许是出于好奇,又或许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,她轻轻推开了那扇门。 房间内不似主厅那般灯火辉煌,可光线照拂到的地方,都沉淀着隽永与厚重的傲然与不凡。格局与装潢与其他房间一脉相承,但细节,却透露出鲜明的个人印记。 目光所及,是整面墙的胡桃木书柜,内里整齐排列着各类书籍。从厚重的德文哲学原著、天文图谱再到音乐理论,涉猎极广。 而在接近落地窗的位置,一架保养得宜的黑檀木三角钢琴静静地立着,不远处,还摆放着一台有些年头的Carl Zeiss天文望远镜。 接下来,映入眼帘的景象,让齐诗允瞬间怔在原地,无法挪动分毫。 书柜里那些留影被精致的相框嵌住过往,几排擦拭得锃亮的奖杯和证书昭示着这间房主异于常人的出类拔萃。 「香港十大杰出学生」、「英基学校联合会杰出学术奖」、「全港校际钢琴大赛冠军」、「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联合委员会(ABRSM)演奏级文凭」…… 奖项摆放的时间跨度,从他少年时期一直到十七岁离家前。每一座奖杯,每一张证书,直观地展现着一个与她所熟知的雷耀扬,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。 这些…本该是属于那个卓尔不群、拥有光明未来的「雷昱阳」。 而略微泛黄的旧照片上,是五官眉眼都和那男人极为相似的长相。 青春期的他,穿着笔挺的圣保罗中学校服,样貌已是俊逸出尘。双眸里…却透着某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郁,藏着一抹她此刻能清晰辨认的孤独与倔强……他站在父母之间,三人都显得并不亲近。 霎时间,女人的心脏像是被猛地被一拳击中,痛得她眼底一直泛酸。 她曾在冷战前那次激烈的争吵中,用“你生来就在罗马”这样的话刺伤他,将他的起点视为一种原罪,一种无法理解她苦难的隔阂。 可眼前这一切,无声却震耳欲聋地反驳着她。 他的「罗马」并非只有锦绣富贵,更有严苛到令人窒息的过高期待、孤独的自我跋涉,以及被家族光环紧紧束缚的、无法松懈的人生。 因为他同样在攀登他的「高山」,而那山顶的风景,或许从来不是他想要的。而他后来不得已的坠落与蜕变,其惨烈程度,恐怕丝毫不亚于她从浅水湾到深水埗的颠沛流离,甚至更为决绝彻底。 一股强烈的歉疚猛地压向心口,裹挟难以言喻的酸楚浪潮,在齐诗允胸腔里横冲直闯,逼得她眼眶发热。 她为雷耀扬感到心疼,为那个才华横溢却走向截然不同歧路的少年,更为那个始终被至亲轻蔑评价贬低的男人。 此刻,她站在他生活过的房中,几乎能想象出他在这个房间里伏案苦读,在钢琴前反复练习指法和音准…而后来,他所经历的一切,再也无法与眼前一事一物有所衔接。 就在她望着那些过往出神,眼眶微润时,身后传来了一阵轻柔的呼唤: “诗允?” “原来你在这里。” 雷宋曼宁的声音响起,似乎没有了刚才的醉意。 她半倚着门框,目光颇为平静地扫过房间,最终定格在齐诗允脸上,仔细审视着她每一丝表情变化。 “到处都找不到你,我还以为你同我不告而别。” “怎么走到这间房来了?” 这几句看似平淡随意的问候,令齐诗允有些猝不及防。 所有涌起的感性和冲动,都被她在瞬间被强行压下。她迅速转身,眸光清澈,无波无澜,脸上是一副误入他人私密领域的歉意和纯粹好奇的表情: “对不起雷太,我随便走走,有点迷路,看到这间房门没关,就忍不住走进来看看……” “这房间,还有这些奖项,真的好令人惊叹。” 听着她的这番解释,雷宋曼宁缓缓踱步进来绕了一圈,她指尖不经意掠过钢琴光滑的漆面,语气颇为平静: “是啊,这房子房间多,是容易走错。” “这间啊……以前是昱阳的房间。他小时候,还算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。” 她用了“昱阳”这个本名,并刻意停顿,仔细观察齐诗允的反应,却只见对方适当地流露出些许惊讶: “昱阳?是…雷太你的……” “我儿子。” 雷宋曼宁接口,神情突然冷淡下来: “不过…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 “他心比天高,不服管教,好好的路不走,非要离经叛道,让家族蒙羞。现在……算了,不提也罢。” 中年女人轻描淡写地评价着,用词克制却不留情面。她静静凝视对方,目光深邃,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,直抵灵魂深处。 她看到了齐诗允的赞叹,看到了那丝符合常理的惋惜,却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属于知情者的心痛与复杂。也未从她眼中,捕捉到任何超越这件家族秘辛应有的情绪。 可这几秒钟的沉默,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。 齐诗允的心跳如擂鼓,但她必须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才能抵挡险些暴露的情绪。她听出了那份刻意贬低背后的试探,也听出了雷宋曼宁对自己儿子那份深刻的漠然。 女人悄然掐住掌心,让疼痛维持清醒,流露出适当的惋惜, “那还真是,太可惜了……” “我刚才发觉这本《权利意志》很少见,是英译初版吗?” 她把话题转移,既不深入追问雷昱阳的现状,也不对雷宋曼宁的评价表现出过多共鸣或异议,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,就像一个局外人对主家往事的礼貌性感慨,不带任何个人情绪。 “记不太清了,你钟意的话…可以带走。” 雷宋曼宁说着,认真凝视摇头礼貌拒绝自己的好意的女人,那眼里纯粹的好奇与惋惜,似乎暂时打消了她的一些疑虑。 也许…雷耀扬说的是真的? 又或者,这女仔比她想象中更善于隐藏? “我们下去吧。” “酒会还没结束,我再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。” 她拉着齐诗允往门口处走,对方顺从地跟上。 在离开房间前,齐诗允最后看了一眼那架钢琴和满墙的荣誉,内心波涛汹涌。背对着那间充满过往的房间,她才终于敢让眼底深处那一抹扼腕与痛惜,短暂地浮现。 不仅仅是因暂时通过「考验」而后怕,更是为了那个被整个家族视为污点、被亲生母亲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的男人,感到一阵刺骨的悲凉。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,才从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少年,变成了如今的模样? 这个疑问,很早就在她心中生根发芽,但在这一刻,长势惊人。 她窥见了雷耀扬人生过往的冰山一角。但那个他最终叛逃离家的原因,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,在她心中疯狂冲撞。 而雷宋曼宁方才那看似不经意,实则步步为营的寻找与谈话,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,自己面对的,是何等心思深沉又冷漠无情的对手。 宽绰空间里,圣诞的欢声笑语再次涌入耳中,齐诗允的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,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震撼与探寻从未发生。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复仇的信念,只因今夜窥见的一切…而变得更加复杂。 凌晨过后的旺角,属于圣诞的喧嚣渐次沉寂。 银白色波子停在芙蓉花园楼下,齐诗允抬头望着那片熟悉窗口,没有灯光,只有微光勾勒出窗棂的轮廓。 她拒绝了雷宋曼宁让她留宿石澳的好意,那栋豪奢却充满压迫感的大宅,每一寸空气都让她窒息。她需要回到这里,回到这个与阿妈共同生活、充满了烟火气与温暖回忆的小窝。 哪怕,如今只剩下空寂。 钥匙插入锁孔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 推开门,一股久未住人、即便定期打扫也无法完全驱散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。 屋内陈设依旧,阿妈常坐的按摩沙发扶手巾铺得平整,花架和露台上的几盆绿植静默地舒展着枝叶,却再也等不回那个悉心照料它们的主人。 空。 冷。 这两种感觉,在圣诞夜这个本应团聚的时刻,被无限放大,拨弄着齐诗允每一根神经揪扯。 她脱掉高跟鞋,一步一步走过客厅,仿佛还能听到阿妈在厨房里忙碌的声响,听到电视机里传来的电视剧长片对白…… 而现在,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,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。 绕过卧室,她径直走进书房,拧亮了桌面那盏温暖的旧台灯。昏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,却照不亮满室的清冷与悲伤。 女人微微弯腰,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。 这里面没有文件,没有机密,只珍藏着一段她曾以为可以握在手中的、如今却裹满砒霜的甜蜜过往。 其中,是一叠用精致丝带捆好的卡片,每一张都是雷耀扬送花时附上的,上面是他遒劲有力的英文笔迹,抄录着济慈、雪莱的情诗。字里行间,都是那个冷硬男人不曾对外人展露的、温柔而真挚的浪漫。 还有几本厚厚的相册,记录着他们在芭堤雅海滩的相拥,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外穿着正装聆听莫扎特音乐会,在萨尔茨堡观景台上依偎着对抗猎猎山风…… 照片上的她笑容明媚,倚靠他身边,眼中满是信赖与爱意。 抽屉最低层,还有那支黑色万宝龙钢笔。 海美湾灯塔那场逼迫之后,那男人开着自己那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,用这种带着他印记的强势方式,为她送上了一份「致歉」礼物。也由此开始,书写了他们的无尽纠缠。 指尖掠过照片上雷耀扬或微笑或深沉的眉眼,抚过那些情诗卡片上墨水的凹痕,她握紧那支冰凉的钢笔,心中酸涩难当。 今晚在石澳大宅那个房间里看到的景象,与眼前这些甜蜜的证明,如同两股矛盾的洪流,不断在她脑中涌动。 那个曾拥有无数荣誉、本该前途无量的雷昱阳,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雷耀扬?雷宋曼宁…为什么可以对他如此冷漠? 仿佛他的人生轨迹,只是一场任性的、不值一提的错误。 而自己,或许是这世上,唯一一个同时窥见过他这两种截然不同人生侧面,并深知其中苦楚与无奈的人。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,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悄无声息地成串滑落,砸在相册光洁的封面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 但此刻,她不是为自己的命运哭泣,而是为雷耀扬的曲折落泪。 她哭他被家族抛弃的孤独,哭他被命运捉弄的无奈,哭他明明深情却不得回应的痛苦……也哭他们二人之间,隔着血海深仇、此生注定无法圆满的爱情。 报复雷家,是她的宿命。 爱雷耀扬,是她的劫数。 齐诗允紧紧攥握那支万宝龙钢笔,冰冷的金属质感嵌进掌心。但这情绪里,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,在极致的悲伤与清醒中,如同钢铁意志悄然成形。 复仇,势在必行。无论如何,雷家都必须付出代价。 但是,雷耀扬…… 她抬起泪眼,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陷入无止境的迷惘。 他不一样。 他从来都不是雷义,也不是雷宋曼宁。他是被那个家族伤得最深最彻底的人。 所以今后…自己是不是只能用极端方式回应他的爱?也必须坚定与他分离的决心? 她要报复雷家,摧毁他们引以为傲的财富与名誉地位,这意味着,她需要利用他与家族的矛盾,需要在他可能阻碍自己计划时,用更决绝又冷血的方式将他推开。 须臾过后,齐诗允将那些满载回忆的物件,一件件,极其不舍又郑重地放回抽屉重新锁好。仿佛将那个还会为雷耀扬心痛、还会因回忆而软弱的自己也一并封存。 圣诞夜过去了。 而她的战争,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阶段。 将那些承载着爱与痛的过往重新锁进抽屉,仿佛也锁上了自己情感的最后一道闸门。 齐诗允走到窗边,想透一口气,窗外清冷的月光与远处未熄的霓虹交织,映照着她泪痕已干却更显疲惫的脸。 就在这时,搁置在书桌上的手提电话突兀地亮了起来,连续的嗡鸣声在寂静房间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 看向屏幕上的名字那一刻,心脏在瞬间 他怎么会……在这个时候打来? 心情还未完全平复,她下意识地想要按掉,指尖却在接触到手提那一秒,鬼使神差地错按成接听键。 电话接通,她没有立刻开口。 他也没有。 听筒里,是一片同样的沉默。 传入耳中的,只有细微的电流声,以及…雷耀扬那头,属于深夜空旷街道的风声。 他不在室内。 沉默如同无形的丝线,缠绕住两颗饱受煎熬的心。他们都在贪婪地捕捉着对方哪怕一丝一毫的声息,以此确认对方的存在。 良久,电话那头,终于传来雷耀扬熟悉的低沉声线: “……Merry Christmas。” 这几个字,轻轻敲在齐诗允的耳膜上,却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。圣诞已经过了,他却在凌晨两点,对她说“圣诞快乐”。 他去了哪里找她?花园道? 然后……又找到了这里? 她死咬住下唇,才没有让哽咽溢出声来。她望着窗外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清冷: “圣诞已经过了,雷耀扬。” “……嗯。” 他应了一声,又是短暂的沉默,然后像是解释,又像是自言自语: “……你那边,应该结束了吧。” 他应该不知道她去了石澳的酒会,可他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。这个意识,让齐诗允鼻腔一酸。 她仿佛能看到,他独自驾车穿过圣诞夜喧闹的街道,先去了没有灯光的公寓楼下,又辗转来到这栋楼前,以及想象到他抬头望见这扇亮着的窗时,那种复杂难言的心情。 “…嗯,结束了,刚回来不久。” 她低声回应,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,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来。 对话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,但谁都没有要终止的念头。 在这无声的交流里,隔着一部手提,隔着冰冷的夜空,他们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,感受到那份同样沉重、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与痛楚。 他或许靠在车边,望着这扇窗,指间夹着烟,神情无比落寞。她则靠在窗边,听着他那头的风声,想象着他此刻的样子,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开始不受控地动摇。 这虚无飘渺的陪伴和感应如此微弱,却又是这个寒冷深夜里,唯一一点不真实的暖意。 不知过了多久,齐诗允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沉默中溺毙。 她必须结束它,在他说出更多让她无法承受的话之前。 “我……” 女人深吸一口气,找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敷衍的借口: “…我有点累了,想睡了。” 电话那头,雷耀扬听出她的意味,呼吸似是滞了几秒。 “……好。” 最终,他只吐出这一个字,声音比刚才更显低落。 “那……再见。” “……再见。” 说完,齐诗允毫不犹豫按下挂断键,仿佛慢一秒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冲下楼去拥抱他的冲动。她虚脱地靠在窗边,手提从掌心滑落,掉在地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 窗外楼下,雷耀扬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,才缓缓阖上机盖。 男人抬头,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依然亮着灯光的窗口,眸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。 他拉开车门,发动引擎,林宝坚尼像一道孤独又不羁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融入旺角的夜色里。 而他不知道,就在几个钟头前,他深爱的女人曾站在他生活过十七年的房间里,为那个早已「死去」的「雷昱阳」痛彻心扉。 他也不知道,就在刚才那通彼此沉默到静止的电话里,她已用尽全部力气,将她无法言说的深爱,埋葬在了那声「再见」之中。